刘献民
一
出城西行三十里,便是固山口儿。此处山高沟多,群峰连绵,每座峰下必有四五道皱折般的沟儿,沟与沟之间形成的坡梁像坐着的老人双腿,贫脊而骨瘦。山上极少长树,沟里筑堰造田,逢上雨水充足的年月,满沟子玉米、谷子、水萝卜倒也颇有生机。在这片郁郁葱葱的绿中,蓦然现出一条似蛇状的羊肠小道,弯弯曲曲,直通重山峻岭深处。小道上间或行走一头毛驴,四蹄扬了踩得山道喋喋响,驴背上常端正地坐有一位穿红袄、梳大辫、手打旱阳伞的小媳妇。仲秋季节,骄阳似火,扁豆秧死死地缠了谷杆儿,开出许多蓝的、粉的、紫盈盈的小花,那蝈蝈躲在绿荫里,一声声地唱了,叫得路人好不心焦……。

这便是三奶奶常说的那条官道。
相传早些年,官道上甚是红火,大批的商人驮队从路安府(今长治)驮着核桃、柿饼往顺德府(今邢台)运。村里的姑娘们常到官道上去看,看那从遥远的山间行来的驮队,看那一个个奇装怪服的商人,久久地站着直到日落西山,驮队消失在群峰中,姑娘们才甩辫回村……。多少年之后,只要一提那条官道,村里的男人们就骂:“都是他娘的那条官道,坏了咱这地方风水。”
三奶奶说:她过门的时候就是个秋季。那是个雨水充足的年月,水萝卜长得象胖娃娃,西葫芦瓜结的用筐抬。三爷突然从关东卖盆回来了,响当当的银洋掂了一兜子。三爷娘说:“老三,办吧?”三爷说:“办吧。”
于是,就在那年秋天,三爷娶来了三奶奶。三奶奶说:“那时相亲谁敢正眼看哩,你三爷去的那天,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偷看我,谁知过了门才知道他是个斜眼子。”
二
三奶奶在世时,是个耿直简朴的女人。在我的印象中,她孤孤单单总是那么一身黑裤褂,黑纱网罩里的发簪规规矩矩,细长的两条腿儿,款款地盘了,那小脚便在身下藏而不露。小时侯,我常在三奶奶家吃红薯,见我剥皮喂猫,三奶奶便点着我的额头骂:“兔羔子,没让你过过赖年景,咱这里是靠天吃饭,要防后哩。”骂归骂,收拾了锅碗,三奶奶便盘腿坐在炕头上,照样教我唱民谣儿:
“一更里,跳里墙,
手把窗棂细端详。
小佳人,
灯花下坐,
手拿钢针盘金线,
十指尖尖赛鸳鸯。
……”
那年五月,是个焦荒的灾年,从开春就未见一滴雨,乍把高的麦子稀疏得象狼尾巴草。一天中午,铺天盖地的蚂蝗涌进固山口儿,不到一顿饭的功夫,一沟沟的庄稼全变成了光杆儿。那个惨样三爷没见上,过罢亲他就又上关东卖盆去了。村子里像过了老日子(日本鬼子)似的,家家锁门闭户,能动的都上辽洲(今左权县)逃荒去了,三爷家的女人唯有三奶奶没去,也唯有村西那条官道依然那般红火……。
就在那个盛夏的早晨,三奶奶家的公鸡刚刚叫过第一遍,村东疤贵爷又象往常一样,赶去官道上拾粪,稀奇的是他有史以来,第一次在村中街道上——三奶奶的门口栓马桩下,拾到一铲热气腾腾的驼粪。于是,便发生了三奶奶想也没有想到的故事。那一铲驼粪也成了三奶奶一辈子永也抬不起头的见证。
三
在我那尘封的记忆里,三奶奶的家景是比较殷实的。听父亲讲三爷早些年置买过十多亩地,就因为那十多亩地,三奶奶孤身一人戴了大半辈子“富农婆”的帽子。
那是我探亲回家的一个冬日的晚上,当我推开三奶奶家那扇沉重的木门时,三奶奶正坐在窗前纺花。她明显地老了,黑纱网里的头发一片花白,纺花的动作机械而木然,我久久地凝望着那盏陪伴了三奶奶无数个漫长冬夜的灯碗,心里一阵凄楚,三奶奶给人纺了一辈子花,而自己依然是那身补了又补的黑裤褂。此时,我耳边油然响起了儿时三奶奶教我的民谣:
“鸡打窗棂五更白,
叫应哥哥快起来。
你别慌,你别忙,
千万别穿错奴衣裳,
奴的衣裳衬扁袖,
哥的衣上袍袖长。
……。”
那年腊月的一个冬夜,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漫天飘着雪花。三奶奶象往常一样支撑着笨重的身子坐在窗前纺花,她时而停下手来,凝望一阵飘忽的灯碗,时而从呆滞中惊醒,倾听一阵街上的狗吠声。
此时,村外的官道上,三爷正一路兴冲冲地唱着武安落子《吕蒙正赶斋》回来了。
“……
大雪不住吞吞下,
刹时间就把地遮严,
吕蒙正我大步小步走的快,
不远来到寒窑前,
……。”
当三爷那高大、沉重的身影站在屋子当中时,三奶奶一惊,心里唰地亮过一道闪电。三奶奶分明感到天塌了,心碎了。
三爷久久地站着,脸上的雪花开始变成水珠,三爷的眼睛开始充血。
三奶奶终没有抵住那只斜眼的死盯,赶忙起身去做饭,三爷一把揪过三奶奶的发簪,声音沉得怕人:“给我说,肚子里的兔羔子是谁的?”
三奶奶没答,嘴唇咬出血。一阵天旋地转,房子在她眼里彻底塌了。一股灼热的液体流过她的双腿……。
那一夜,三爷把三奶奶吊在房梁上打了一个通宵。傍明时分,背起铺盖卷又上关东卖盆去了。三爷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,第二年麦收时节便有信捎来,说三爷得疾病暴死在关东的黄土小路上。那一年,三奶奶才二十六岁,二十六岁的青春陪着三爷留下的那座深宅和那顶到死也未能摘去的“富农婆”帽子,悄悄地度过了一生。
四
三奶奶死时,我没见上面。听家里人说,三奶奶死时的模样和生前一样,头发光抿,面容舒展,衣衫整齐,就和她当年当闺女时一样光彩,所有寿衣都是自己穿戴好的。三奶奶死后,人们在她那个里间屋里,发现了两大缸麦子,两缸玉米。村人皆惊、皆叹三奶奶耿直俭朴。
春节,我回家探亲,大年初一拜祖先,在家长家我看到了家谱,只见在三爷的支脉上写道:“三子,臣福,配孙氏,桃源沟人也。无子失后,此支绝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