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厂位于澄海下面的一个镇，主要是生产门窗把手之类的五金产品，给英国的一家公司做贴牌加工，顺便也做一些其它的压铸产品。
工厂大约有两百多人，外地人和本地人基本上是各占一半，老板是本地人，叫王x义，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，他的子女都有各自的生意，无暇帮助他来打理工厂的事务。王老板年事已高，主要的事务现在是由一个叫王x忠的本地人在管理。
进厂后，我被安排到技术部， 当时的技术部有加上我，总共七个人，三个是本地人，其余四个，包括我在内，是外地人。本地人说潮汕话，外地人根本无法听懂，久而久之，外地人总是喜欢和外地人沟通，而本地人和本地人交往。
由于各种原因，技术部的外地人员流动十分频繁，有的只做一两个星期，不知什么缘故，就离开了。
当时技术部外地人的情况如下：
刘庆舞，大约四十多岁，是位来自贵州的老大姐，已经在这里做了近一年，是技术部资格最老的外地人，也是现在技术部的主管，主要从事模具的设计，据说她学校毕业后，一直在一家国企从事和压铸产品相关的工作，是从最基层一步一步做起来的，去年才离开那家国企，到这边工作，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，在模具设计方面很具有权威性，大家都尊敬地称呼她“刘工”。
李霁，湖北人，产品工程师，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珠三角一带的企业中打工，比我早进厂一个月左右。
还有一个年轻人，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，在我进厂的第二天，他就离职了。
我的工作主要是负责英国公司那边的传真，邮件及技术资料的翻译。
李霁和我年龄相仿，很快我们就熟识起来，时常下班后，一起到外面的街上散散步，谈谈工作及人生经历什么的。刘工虽说是技术部的主管，但是为人非常随和，晚饭后也经常会和李霁我们一起出去散步。
招我进厂的徐先生在行政部工作，进厂后，见面的机会也就比较多了，见面时，总是寒暄几句，谈话中，知道他是潮州人，是个很和善的老人。
（二）
几天之后，在东莞面试时遇到的那个大腹便便，趾高气昂的李自立也进厂报到了，他应聘的职位是模具设计高级工程师，也被分到了技术部。
因为是高级工程师，进厂报到后就直接由王老板领着到技术部。据说，他曾在几家很大的外资企业做过技术方面的主管，能熟练使用Pro-E，3Dmax等专业模具设计软件。对他来讲，最复杂的模具，都可以在三天之内设计完成。同时，他可以根据产品图片，利用特殊的软件进行处理后，很快就能做出相应的模具。
王老板爱惜人才，对于李自立这样的高级人才，自然是如获至宝，第一天领着他到技术部转了一圈之后，生怕他累着了，安排了专门的地方让他休息，第二天再开始上班。李自立对于技术部的其他同事，似乎有一种不屑一顾的感觉，只是向每个人微微点点头，就跟着王老板走了。
李霁是个心直口快的人，那天晚上刘工我们一起出去散步，李霁说，他对那个李自立的傲慢非常看不惯，同时对他的能力表示怀疑，说有机会的话一定去“探探他的底儿”。平时爱说话的刘工，一路上很少说话，“同行是冤家”，估计她也很担心，如果李自立真有那样高的能力，恐怕对自己也是个威胁。李霁一定要让她对那位新来的李自立表态，毕竟刘工是“权威”说话更有份量。
刘工若有所思地说：“我们上学时，电脑还没有普及，对模具的电脑设计，了解的都很少，如果真的像那位李高工所说的，最复杂的模具，他只要三天就能设计完成，那此人的能力就真的是太高了！
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模具设计，对于比较复杂的模具，光考虑设计方案，有时候就需要一两个星期或更长时间，然后才开始动笔作图纸。看来我们的知识有点落伍了，应该尽快学学关于电脑模具设计方面的知识。”
刘工没有对李自立表现出不满，使得李霁有些失落，转过头问我的看法，我说自己上学时学的是汽车设计，对模具设计一窍不通，但是看那位李高工的派头，估计是肚里有些东西的。我的话，使得李霁更失落了，一路上再也没说什么。
（三）
关于李自立忽悠王老板事情的始末，我是在两个多星期之后才听说的。
听说李自立能根据产品图片，用特殊的软件，画出相应的模具设计图纸，王老板自然是大喜过望，很快找来了一张产品的照片，希望李高工能尽快将模具图纸做出来，然后开模生产。
李自立拿着那张照片，在电脑前坐了一上午，一条线也没画出来，下午的时候从技术部的书架上取了几本书翻阅了几下，就又坐下来了，因为他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傲慢，技术部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和他搭腔，只是埋头各忙各自的事情。
第二天上午，他又在电脑前坐到十点钟左右，仍未开始动笔画设计图纸。之后，就出去，到下面的生产车间去了，估计是去找“灵感”去了吧，大家仍是各自埋头做事。
往常工作中，大家总是要聊聊天，开个玩笑什么的。可是自打李自立来了之后，听他说的云山雾罩，搞不清什么来头，都不敢乱说话了，办公室内格外沉默，尤其是平时比较爱说话的刘工和李霁，这两天都一言不发。晚上我们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，也都尽量闭口不谈那个李高工。
据说，那天下午的时候，李自立到王老板的办公室，对王老板说：“我到生产车间看了一下，里面情况糟糕得狠，生产管理急需改善。现在工厂需要的，不是某个模具的设计，或者某个新产品的开发，而是应该先把工厂的制度建立起来，把管理先搞上去，之后再谈某个产品的开发问题。”
接着李自立就说自己曾经在外资企业还做过生产管理工作，对这方面如何如何有丰富的经验，可以依据外资企业的管理模式，对工厂进行改革。
事实上，当时南方不少私营小企业的老板，都是靠着一股闯劲，或者靠钻国家政策的空子，或者靠运气突然发迹起来的。例如王老板的这家工厂，是利用国有企业改制的机会，通过各种关系，以很低的价格买下来的。普遍来讲，这些企业的老板们都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，素质都不是很高，一旦企业做到一定的规模，都面临着一个管理跟不上的问题，不知道该怎样去管理工厂，将规模做得更大些。
王老板也不例外，希望能将自己的小厂做得正规起来。李自立的话正好说到了他的心里，立即同意了他的说法，任命他为厂长助理，对工厂进行改革。
很快，李自立又从东莞找来了两个过去的朋友，一起协助他进行改革。王老板将这两位朋友也都安排到了重要的生产岗位上，准备对工厂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。
李霁在南方的企业打工多年，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也就见得很多，很快就发现李自立是个骗子，肚子里根本没有“货”。为了进一步证实，只用了几句话，就把李自立的老底给套了出来。
李自立说自己是西安的某大学机械设计专业毕业的，出来打工的时候，毕业证丢了。当问及上学时学过哪些专业课的时候，答曰：“语文，政治，数学。”看来，这位李高工也就只知道这几门课程，毋庸置疑，他绝对不是什么大学毕业的，充其量，顶多是个高中毕业生。
用李霁的话来说，管理工作和技术工作不同，技术工作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知识，没有真“货”根本混不下去，而管理工作就不同了，看不见，摸不着，可大可小，可长可短，没有一个衡量的标准。像李自立这样在南方小企业中混过很久的人，忽悠王老板，那是游刃有余。
尽管很多人很快就发现了李自立是个骗子，但都不愿意戳穿。大家都是出来求财的，想着只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，对得起自己拿的那份工资，就可以了。对于坏人，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！
做了厂长助理，李自立的职位仅次于王x忠，也就离开了技术部的办公室，搬到行政部那边的办公室去了。技术部这边又恢复了以往的轻松气息，大家又开始说说笑笑了。但关于李高工的话题，都闭口不谈，李高工虽说肚里没多少真本事，但能把王老板给忽悠住，肯定是有两下子的，对这种人，还是敬而远之的好。
至于李自立所说的改革，无非是在厂门口安了一个打卡机，进厂时要佩戴工作卡之类的事情，好像也没有什么其它的高招。
（四）
每天除了工作和晚饭后一个多小时的散步，其余的时间，我都用在了补习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方面。我深知，自己能到这个厂里，能做这份工作，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幸运，是徐先生的一次失误造成的。
我没有忘乎所以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，白天工作时小心谨慎，与人为善，不去参与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争执，生怕丢掉这份工作，生怕再回到那人潮如涌的人才市场，去从头开始。
李霁常说，在外边打工，永远都不要指望在某个地方做很长久，老板们的思想往往变化很快，说翻脸就翻脸，任何时候都要做好丢掉工作的准备。所以我也要不断提高自己，尽快使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，即使万一哪天丢了工作，也可以有一些找新工作的资本。
因为属于管理层的人员，我住的宿舍是个单间，每天散步回去之后，就开始坐下来看书，通常要看到夜里十一点左右，早上五点钟起床，看书到七点多钟，然后去厂里食堂吃饭，上班。
需要提一下的是，当时南方绝大多数的工厂，宿舍和食堂都是分等级的，管理层的宿舍和普工们的宿舍是分开的，普工们住的是一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宿舍，伙食水平也要比管理层的低一些。
我是靠着一点幸运进入管理层的，但这种幸运不是永远都有的，如果不努力，说不定那天还会回到人才市场，从普工做起。在这种压力的逼迫之下，在汕头那家压铸厂工作的那段时间，也是我英语水平提高最快的一段时间。
（五）
进厂大约一周后的一个下午，打算到模具车间送几份文件，看到徐先生从王老板的办公室那边匆匆走过来，脸色有些阴沉。像往常一样，我还是主动给他打招呼，他勉强笑了笑，对我说他要离职了。
我很惊讶，问他怎么回事。他说王x忠一手遮天，所有的事情都独断专行，前一段时间因为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和王发生了一些争执，现在王处处和他过不去，他刚才去找王老板理论，而老板却对王的话言听计从，反倒说了他的一大堆不是，结果和王老板也争吵了起来。他打算离职，王老板也同意了，他现在就回宿舍收拾东西，准备离开。
虽说进厂后和徐先生交往不多，但毕竟是他招我进厂的，并且每次见面总是像个长辈一样的问寒问暖，按理说，如果他要离职，至少我应该去送送他，可是听说他是因为和王x忠发生争执才离职的，不禁犹豫了起来。
关于王x忠，进厂没几天就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，他是本地人，曾经在社会上做过许多事情，黑道白道的人都认识不少，几年前来到王老板的厂里打工，因为通过个人关系替王老板摆平了一些棘手问题，王老板就把他提为厂长，深得王老板的信任，几乎可以掌握全厂每个人的生杀大权，是万万得罪不得的。
如果我去送徐先生，会不会因此而让王x忠不悦？我深知这份工作对我个人及我的家庭来说是多么重要，我也深知自己现在在这个工厂里是多么微不足道，只要王的一句话，很可能我就要卷铺盖走人。
王老板和王x忠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我们站的这边，从里面就可以看到我们。我生怕此事会牵连到自己，连忙对徐先生说车间急需我手中的几份文件，需要马上送过去，就匆匆离开了。
直到现在，对于那天没有能去送徐先生，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，毕竟是他给了我一次几乎是改变整个命运的机会。但我并不后悔，如果时间可以重来，再让我选择一次的话，估计我还是和那次的选择一样：不会去送他。我不是那种毫无畏惧的侠义英雄，我只是一个为了生计和家庭而终日四处奔波的平凡小人物，生怕丢掉自己的工作。
转眼十多年过去了，也不知现在徐先生在哪里，只能祝他一切安好吧！
（六）
生态学上有一条叫做“竞争排除”的基本原理，大概的意思是：两个竞争物种越相似，他们共同的生态要求就越多，竞争也就越激烈。因此，生态要求完全一致的两个物种在同一群落中就无法共存。这条原理可以推广到更广的人类社会中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，也完全适用。
部门内部为了权力或利益而产生的明争暗斗，在厂里是非常普遍的现象，技术部这边也不例外，但主要是在本地人之间，或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。相比之下，外地人之间却大多相安无事，刘工和李霁对事情看得很开：自己只是出来做份工，挣份钱，如果实在太难做了，就换一家厂去做好了。而本地人则不一样，他们的家就在这附近，他们要长久地在这里做，就要不停地去挤掉别人，争取自己的更大发展空间。
有一个叫王x周的本地人，在技术部已经两三年了，但是可能是因为工作能力的原因，曾经在技术部只当了不到两个月的部长，就被免职了，现在总希望能再次东山再起，爬到技术部长的位置上，可是一直未能如愿，于是不停地做一些小动作，希望依靠挤掉别人而争取自己更大的发展空间，不少新来的人，还没站稳脚跟，就被他想方设法挤走了。刘工和李霁的工作能力在那里摆着，尽管王x周废了不少力气，但最终刘工和李霁还是在技术部留下来了。对于王背地里的小动作，刘工和李霁也都是一笑了之。
尽管技术部的人员像走马灯一样的来来往往，好在我的工作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冲突，也算是暂时站住脚了。
大约两个月后，得到了一个让我十分惊喜的消息：英国的那家公司希望能派我去参加大约三个月的培训，主要是产品方面的培训，这样，再回到汕头这边的工厂后，就能更好地和英国公司那边沟通。王老板也同意了，答应很快就帮着办理护照，之后办签证。
我将这个好消息立即告知了家里，家里所有人也非常高兴，似乎都看到了新的希望。同时，我也更加抓紧时间去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。
（未完待续）
作者简介
朱长海，1970年出生，河南南阳人。大学毕业后就职于南阳一家国企，2001年离职外出打工。2002至2018年期间在尼日利亚工作生活。现居南阳方城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