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,南京人。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。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“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”指导教授,中国韵文学会会长,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,中华诗词学会顾问,中央电视台“诗词大会”总顾问、《小楼听雨》诗词平台顾问、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。曾应邀在美国耶鲁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。
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(90)
宋·梅尧臣《得福州蔡君谟密学书并茶》诗

得福州蔡君谟密学书并茶
[宋]梅尧臣
薛老大字留山峰,百尺倒插非人踪。
其下长乐太守书,矫然变怪神渊龙。
薛老谁何果有意,千古乃与奇笔逢。
太守姓出东汉邕,名齐晋魏王与钟。
尺题寄我怜衰翁,刮青茗笼藤缠封。
纸中七十有一字,丹砂铁颗攒芙蓉。
光照陋室恐飞去,锁以漆箧缄重重。
茶开片銙碾叶白,亭午一啜驱昏慵。
颜生枕肱饮瓢水,韩子饭韲居辟雍。
虽穷且老不愧昔,远荷好事纾情悰。
网友无以为名问:请教钟先生,梅尧臣《得福州蔡君谟密学书并茶》一诗中“刮青茗笼藤缠封”与“丹砂铁颗攒芙蓉”应当如何理解?“韩子饭韲居辟雍”中的“韩子”指谁?还有诗歌开头“薛老大字留山峰”的薛老是否即是欧阳修第二任岳父薛奎?薛奎曾任蔡襄家乡莆田县县令。谢谢!
(接上期)
当朝有那么多的著名、知名书法鉴赏家对蔡襄的书法给出“本朝第一”的最高分,这在中国书法史上,并不多见。
宋人对蔡襄的书法评价这么高,不仅仅是因为他的“书品”,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“人品”。
欧阳修《文忠集》卷三五《端明殿学士蔡公墓志铭》记载:蔡襄“工于书画,颇自惜,不妄为人书,故其殘章断稿,人悉珍藏。而仁宗尤爱称之。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,诏公书之。其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,又勅公书,则辞不肯书,曰:‘此待诏职也。’”
蔡襄这位大书法家实在是“牛”得可以!
“牛”到了什么地步?“牛”到当朝皇上御笔为亲舅舅陇西郡王李用和撰制的碑文,都要命他书写;“牛”到皇上命他书写爱妃(张贵妃,死后追封“温成皇后”)的碑文,他竟然不给面子,抗旨推辞。
蔡襄为什么不给皇上面子?
对这个问题,蔡襄本人在给欧阳修写的一封信中作了回答。其《端明集》卷二七《答欧阳永叔书》曰:“某启。蒙书,以《集古录序》见托,书之于石。集古之勤,且十八载,而得千卷。并包夷夏数千里,行历周秦汉魏以来数千百年,贤圣功业,贼乱事迹,往往史传之外,证明伪谬,其于所得之多,虽劳有益,岂特比于犀珠金玉,世人之所欲者?以永叔之文章与所趣尚,举而行之,极于不泯,岂假书字之工而后传哉!
然古之碑铭桓表,亦有以书而传者。观其人,莫不勤苦毕世,乃成其艺。某之所能,特浅浅者尔。乡者得侍陛下清光,时有天旨,令写御撰碑文、宫寺题榜。世之人岂遽知书?特以上之使令,至有勋德之家,干请朝廷,出敕令书。某谓近世书写碑志,例有资利,若朝廷之命,则有司存焉,待诏其职也。今与待诏争利,其可乎?力辞乃已。某非以书自名而取高,诚以不相知者以利见临也。盖辞其可辞,其不可辞者不辞也。如公之文与所尚,诚得附名篇末,以永其传,兹其幸也,其敢辞焉?不宣,再拜。”
南宋著名学者洪迈,对此也有申说。其《容斋三笔》卷一六《蔡君谟书碑》条曰:“比見蔡与欧阳(欧阳修)一帖云:‘曏者得侍陛下清光,時有天旨,令写御撰碑文、宫寺题榜。至有勋德之家,干请朝廷,出敕令书。襄谓近世书写碑志,则有资利,若朝廷之命,则有司存焉,待诏其职也。今与待诏争利,其可乎?力辞乃已。盖辞其可辞,其不可辞者不辞也。’然后知蔡公之旨意如此。虽勋德之家请于朝,出敕令书者亦辞之,不止一温成碑而已。其清介有守,后世或未知之,故载于此。”
按,北宋时,翰林院下设有御书院,院有待诏,是所谓“技术官”,专业的“写字匠”,习称“书待诏”。顾名思义,就是等待诏令,以其书法技艺,以备宫廷不时之需。这种“官”,不入流,一般也无官品。在宫中服务的年头久了,“资深”了,也可以补授其他正规一点、像样一点的官职。他们地位卑下,薪水自然不高。而按照古代的惯例,替人写碑,主家是要“打赏”的。不论是皇上“打赏”,还是达官贵人的家属“打赏”,出手都不至于“抠门”,否则也对不起死者的在天之灵。对于待诏们来说,此类“工资外收入”无疑是个重要的经济生活来源。因此,蔡襄说自己不愿“与待诏争利”,抢了他们的财路。也因此,洪迈赞扬他“清介有守”。
蔡襄自己明确地这样说,洪迈为人实诚,还真信了。可是我读了欧阳修为蔡襄写的墓志铭、蔡襄写给欧阳修的信,反复琢磨,觉得事情并不像蔡襄说的那么简单。他说自己不愿“与待诏争利”,或许也有一部分实情,但这只是最浅层次的理由。甚至可以说,这只是一个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说的“借口”。
那么,深层次的理由是什么呢?
(未完待续)
作者/钟振振 编辑/冯 晓